冷,冷戰,冷的戰爭( Cold, Cold War, The War of Coldness)

作者:李士傑
來源:李士傑(本文經作者同意刊登)

 摘要

雖然冷戰已經結束,然冷戰意識仍存留在台灣的集體社會潛意識當中,無形地支配著台灣人的群體和身份認同。而「冷戰意識的後延」至今並未被認真地分析與重視,作者以「仍未解凍」來形容這種存在社會和國家機器中的管理和運作機制及其影響。此外,作者以十分具視覺想像力的方式,將無形的冷戰運作機制與操控意識形容為「將溫度移除」的「熱滂浦」,並將之連結到當今台灣社會對國際社會與他者的漠不關心與冷漠之由來。李士傑具歷史觀地剖析與批判台灣當代文化,並釐清台灣受美國帝國主義之支配與影響、曾策略性地被視為冷戰戰略結點之背景,及其為台灣社會發展帶來的劇烈影響為何。

 全文

前言

在中國歡慶奧運揭幕、慶祝「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夢想」時,俄羅斯大軍挺進喬治亞共和國的南奧塞提亞地區,狠狠地送給這個世界一份厚重的大禮:一下子所有的西方主流媒體都在喊著,「新冷戰」來了!沒錯,那個俄羅斯回來了,而且現在美國正在面對著自從30年代以來最嚴重的、災難性的經濟衰退(Recession),並且這個浪潮正在席捲全世界。對於大部分的西方媒體記者而言,冷戰早就已經結束,而且所謂的「新」冷戰那幫人,正帶著新卡司、新軸心跟新的遊戲規則捲土重來。

但是在這個地球上,有些地方還被舊的冷氣團牢牢地籠罩著。就像躲入東南亞熱帶叢林中長期抗戰的日本士兵,錯過了天皇先生發音清晰的「無條件投降」廣播一樣,在這些人的心中戰爭還在繼續。沒有一種制度性、打開冰箱的「除霜」過程,對那些深入冷戰核心的地點來說,這場「冷戰」就還沒有結束。冷戰是否有一個像是士兵除役、契約終結的正式終結的過程?我們有沒有被發給熱水袋、暖暖包,或者官方正式把「動員戡亂臨時條款」拿來當柴燒的這些去除數十年寒冷的一些溫暖行動?

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台灣被視為一個捍衛民主與自由、重要的自由堡壘,是一艘座落在太平洋上「不沉的航空母艦」。我們被稱之為「自由中國」(free China,那個同名雜誌的主編雷先生還被抓去關了十年黑牢),在中國之外的真正中國。它也是民主的展示窗口,讓人們穿過這個展示窗戶,看進鐵窗之內的中國人民生活。台灣的發展被與美國的利益策略性地整合在一起,經濟發展中大部分的援助內容其實是美國的農產品;我們也被牢牢地連結到冷戰的中心,展現我們的忠實、緊緊擁抱超級強權以致「不離不棄」,甚至我們的知識份子都到美國去啟蒙了才能夠(只有少部份)回來服務鄉梓鄉民。(記得當年流行的俗諺嗎?「來來來,來台大,去去去,去美國。」)

台灣不只是一個自由中國、更好的中國、更文明的中國,同時也是一個永遠不沉沒的急速冷卻裝置:電冰箱。台灣本身變成一個製造冷戰相關效應的好市場、好工具、好裝置,把我們自己的溫度急速降低,直到冷感無比。當我們啟蒙過後的知識份子同胞回歸鄉土,他們察覺到我們的民眾竟然如此冷漠!對於國際情勢竟然如此一無所知。我們沒有人對越戰上街頭抗議,也沒有激烈辯論世界情勢。但是我們其實連自己是誰都還搞不清楚!我們只了解怎麼勤奮努力、不離不棄的製造商品(雖然我們還不太懂怎麼經營品牌),製造到什麼東西都做得世界第一。

沒有人正式宣佈冷戰結束(開始的時候也沒有人喊一聲),這個太平洋上的急速冷卻裝置、不沉的自由民主櫥窗航空母艦,仍然在勤奮努力地生產「冷卻力」、降低一切的溫度。沒有人檢視這些冷戰過後的斷簷殘壁,也沒有人知道它還在全力運轉、努力運作。某些政治人物深暗箇中三昧,遂找到聰明的方法運用冷卻力活用相關產品與副產品;冷卻某些事務可以換得各種政治利益,但將民眾的腦袋解凍往往未必能夠換得政治效應。

我想要提議撰寫戰爭辭典的概念條目,重新審視「冷、冷戰、冷的戰爭」,解開冷戰技術面向的黑盒子:戰爭透過什麼裝備、什麼機制,如何達到冷卻的效果?急速冷卻裝置的核心在那裡?冷戰結束了,但是這個裝置停了嗎?還是它繼續的發揮作用,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降溫呢?冷戰發動者與合作者,用什麼樣的策略與戰術在串連整合冷卻效果?他們知道我們這些冷戰的孩子們今日的生活樣貌嗎?

緣起:因為不夠熱情而感到羞赧
最初會對這個問題感覺到興趣,是因為有一次在研究所的課堂上,聆聽到一位教授談到當年冷戰時期在美國柏克萊與其他地方、風起雲湧地進行的反戰運動。A 教授談論那個年代與場景時口沫橫飛、神采飄逸,彷彿回到了那個時空身處熱血沸騰的運動現場。描述著當時所發生的種種路線、運動形式與思想的激辯,A 教授話鋒一轉,回到了台灣與眼前的當下,遂斷裂地拋出了一個很現實地評論:「但是台灣卻是一片冷寂。」在他描述的冷寂場景,熱血的留學生回到國內試圖要喚起人們對世界的熱情,但是最後徒然無功地回歸現實與體制。

這樣的描述當下,我們在底下其實湧上一股奇怪的感受。一部分是羞赧,一部分是焦慮;羞赧在於對自身所隸屬、所認同的時空鄰近身份整體,知曉自己缺乏了某種「加入世界的元素」,認知到這個「身體」(body)其實是一個有缺陷的裝置,被層層的寒氣籠罩,以至於無法作用、製造熱情。焦慮則是羞赧之後的副產品:是否我將自己拋擲在其他的脈絡,離開現在的這個身份與身體,就能夠恢復作用,變成一個正常的自我?是否其他的身體都比自己的自我來得健康、完整、功能無缺,透過目光的注視,我可以想像一種強力泵浦的能量引擎,把來自其他世界的熱情與幸福吸汲到我的身體中,置換這些失去功能的部件。

外部的熱情越激昂,就越召喚著內部的想像裝置,生產出一個完美的景象;一個倘若我能夠重新脫胎換骨、能夠蛻變成一個彷彿承接著西方文明批判知識傳統、與有知教授血脈相承的熱情知識青年。

但是在越熱情的當下,掉頭環顧周圍現實的我,其實看見的卻是一個冷漠的居所。一如偏遠地區的交通險阻是一關疊著一關,產業道路被土石流湮埋同時橋樑斷裂,冷漠往往是一個集體性(collective)的結構現實;既是我思想與對話的根源,同時也是周圍的力量與結構性問題對話之後的結果。產業道路的淹沒,源頭是土地開發政策、居住政策與自然資源的多年衝突;橋樑斷裂意味著現存的體制與系統無法有效理解時空的變遷於在地資源上的意義。冷漠與孤寂乃是由系統性的機制所維繫。

我們是否可以用什麼方式瞥見這個系統呢?如果網際網路是我們第一個、能夠在這個媒體當中書寫對該媒體反思的媒介,那麼我們能否用類似的方法,反推出一個將我們包裹在其中的一個冷卻系統,不同的元件分別製造不同的冷漠與孤寂,緊密地將我們與這個社會乃至全球鑲嵌在一起?外頭「那邊」柏克萊或者其他地方的熱情,是否正是我們「這邊」的冷寂的產品?如同一對遭逢著不同的遭遇的雙胞胎,在對著玻璃互相對望的時刻,竟然發現彼此的冷熱差異,竟然是互為因果的連通系統?


系統的觀點

為了要解除這些困惑,我們需要一個特殊的妄想症觀點,一種結構性的系統分析視野。如果熱情是一種能量,是否有一種裝置是把溫度隔絕、甚至將熱情抽離?這種情感機器必需要阻止行動者感受到溫暖、甚至任何的溫度,有系統地逐次將熱流以泵浦移動到「另外的空間」。移動的過程必需要跟其他的全球分工、對抗共產鐵幕的表演行動與論述、在地社會秩序政治想像、意識形態機器等相互結合,因為除了相對移動與挪移、心理地理與物理上的移動位置(displacement),它不可能創造一個在地表堅實土壤之外的「另外的空間」。它只能「進入」,而非「創造」著另外的空間。

這樣的溫度泵浦系統,可能在以往已經有著許多不同的稱名,例如戒嚴令、北大西洋公約組織/華沙公約組織、「鐵幕」、「黑名單」、顛覆組織清單(list of subversive organizations)等等。但是這些分離的稱名,並未能夠描述其被後的連通特性,以及統一的功能:將一地的熱情抽空,移動到另外一個所在。因為在以往,溫度一直不曾被視為一個重要的向度;這些組織與機構、元件與部件的共同特質,並沒有被這個決定性的描述特徵所掌握。

事實上,溫度決定了很多戰役的成敗。以著名的拿破崙 1812 年攻打俄羅斯的戰役,身為工程師的 Minard 描繪了一張資訊圖表(information diagram),同時呈現空間(經緯度)、時間、人數、溫度、與軍隊的往返,龐大數十萬的大軍在溫度尺度上隨著撤退的腳步,橫屍遍野,數萬人在睡眠中失去性命。一個重要資訊向度的整理,就可以瞥見一個戰役的核心本質與成敗。然而「冷戰」(the cold war)的冷,是否也有同樣致命的效應?地緣政治與科技制度的「冷」,是否會創造與現實溫度同樣改變生理狀態的效應,帶來社會連帶上的死亡、或者情感結構的崩潰?

在二次大戰美國對日本廣島與長崎投下的兩顆原子彈,是「熱戰」結束接連到「冷戰」啟動的一個關鍵科技物件(technical object)。圍繞著這個物的知識體系、大學系統、保護機密不致外洩的保密體系,讓通過美國境內試爆測試、最終成功在日本發揮功能的這兩個「男孩」得以順利完成任務。但是這個機制如何解除運作?進一步轉化成為所謂的「和平用途」,成為美國帝國與世界各國之間緊密相連的生命系統?這個國防-和平紐帶運作迄今,我們仍然不知道它的全貌是什麼。美國、澳洲、紐西蘭、英國、加拿大等五個國家跨越兩大洋針對海底電纜所共同進行的「梯隊」(Echelon)監聽監控系統,一直到 2000年歐洲議會還組織一個正式委員會「試圖」到美國調閱相關文獻資料,希望能夠揭發這個侵犯隱私的重要機制。機器彼此之間相連,功能互相支援,共同保持著降下的鐵幕(iron curtain)能夠有效終極隔絕共產主義火燄的熱氣。

更重要的,除了有冷卻裝置、複雜元件交相銜接連動的機制在有效地移動熱能、轉移溫度,這套體制更需要一個「神話化的過程」(mythification)來掩蓋所發生的一切事務。溫度的感受需要神經系統來傳遞。一個優秀的冷戰機器,除了能夠移除溫度之外,更進一步的是將你所用來感受的神經系統作阻斷。一方面為了其他地方的熱度,調整在地對於溫度的反應,另外一方面在新聞媒體、言論自由上,透過語言的重新發明,重新設計在地人民的心理溫度機制。例如:一種將美國的農產品傾銷到台灣的制度,在名義上轉換成對當地的經濟援助,稱之為「美援」;技術移轉高污染製造科技到邊陲的環境空間中,同時移除對勞動者基本條件的照顧,鼓勵人們從心底創造出一種「台灣精神」,自我剝削、不談權利地擁抱自由貿易;把環境當成是經濟發展的一個必然得犧牲的代價,把人跟環境的關係轉換成為自由貿易的資源關係;提供暴力機器阻止任何一種可能的言論與想像越界,阻止對於基本處境的「看破」與覺醒。

這些細緻的修改與縫合,宛如米蘭昆德拉小說中波蘭共產黨對照片的修正,原本的領導雙人儷影,在鬥爭之後只剩下一個安靜的帽子在替政治變遷作見證;日本電器 National 品牌名名就是「國內牌」,但是在正典式的集體潛意識想像中,這個詞語就是「國際牌」的意思。所以即便到了今日,我們的兩岸政治就等同於國際政治,兩岸關係就等同於國際關係。這塊島嶼上的人們歡樂地以為(宛如宣言一般地相信)國內的、就是國際的。這塊載浮載沉,冷戰時期重要的全球冷卻裝置,卻在全世界氣候暖化之後,陷入了尷尬的窘境。反共大陸首先是藝術家,後來是投資者,最後是全體社會大眾,被接力輕巧地、象徵性地一躍 跨越過去,成為了心理紀念碑。

今日的機器

系統由許多模組經由歷史機緣的積累組合拼湊而成;昨日的系統已經化為資源回收的零件、潤滑緩衝的組成環節,層層疊疊的科層官僚高牆,宛如春天的有機肥沃泥巴在呵護著今日的系統。

媒體、警察、司法、教育,每一塊機器都彼此相互連結著,繼續為沒有卸下的戰爭目標服務,傳遞著相互矛盾、但是卻血肉相連緊密互依的混亂訊息。傳動連桿還在繼續搖晃,活塞持續運動、沒有方向的冷風依舊從意識形態機器的出口無色無味地噴出,竟然要人們重新戴上冷戰的眼鏡、揮舞著早已過期的標語,(以為)才有辦法呼喚出巨大機械魔獸的小小指揮艇、或者找到命令 Golem 的咒語。

敲打、踢擊、棍棒飛舞,憤怒的機器宛如發狂的紅牛,追逐著過期的口號、聲響與標語。冷卻裝置在太平洋中漂盪流亡,早已年華老去。唯一仍在等待的,人民重新找到理論與實踐、得以砍掉重練一切 reset 的契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