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李士傑
前言
在中國歡慶奧運揭幕、慶祝「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夢想」時,俄羅斯大軍挺進喬治亞共和國的南奧塞提亞地區,狠狠地送給這個世界一份厚重的大禮:一下子所有的西方主流媒體都在喊著,「新冷戰」來了!沒錯,那個俄羅斯回來了,而且現在美國正在面對著自從30年代以來最嚴重的、災難性的經濟衰退(Recession),並且這個浪潮正在席捲全世界。對於大部分的西方媒體記者而言,冷戰早就已經結束,而且所謂的「新」冷戰那幫人,正帶著新卡司、新軸心跟新的遊戲規則捲土重來。
但是在這個地球上,有些地方還被舊的冷氣團牢牢地籠罩著。就像躲入東南亞熱帶叢林中長期抗戰的日本士兵,錯過了天皇先生發音清晰的「無條件投降」廣播一樣,在這些人的心中戰爭還在繼續。沒有一種制度性、打開冰箱的「除霜」過程,對那些深入冷戰核心的地點來說,這場「冷戰」就還沒有結束。冷戰是否有一個像是士兵除役、契約終結的正式終結的過程?我們有沒有被發給熱水袋、暖暖包,或者官方正式把「動員戡亂臨時條款」拿來當柴燒的這些去除數十年寒冷的一些溫暖行動?
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台灣被視為一個捍衛民主與自由、重要的自由堡壘,是一艘座落在太平洋上「不沉的航空母艦」。我們被稱之為「自由中國」(Free China,那個同名雜誌的主編雷先生還被抓去關了十年黑牢),在中國之外的真正中國。它也是民主的展示窗口,讓人們穿過這個展示窗戶,看進鐵窗之內的中國人民生活。台灣的發展被與美國的利益策略性地整合在一起,經濟發展中大部分的援助內容其實是美國的農產品;我們也被牢牢地連結到冷戰的中心,展現我們的忠實、緊緊擁抱超級強權以致「不離不棄」,甚至我們的知識份子都到美國去啟蒙了才能夠(只有少部份)回來服務鄉梓鄉民。(記得當年流行的俗諺嗎?「來來來,來台大,去去去,去美國。」)
台灣不只是一個自由中國、更好的中國、更文明的中國,同時也是一個永遠不沉沒的急速冷卻裝置:電冰箱。台灣本身變成一個製造冷戰相關效應的好市場、好工具、好裝置,把我們自己的溫度急速降低,直到冷感無比。當我們啟蒙過後的知識份子同胞回歸鄉土,他們察覺到我們的民眾竟然如此冷漠!對於國際情勢竟然如此一無所知。我們沒有人對越戰上街頭抗議,也沒有激烈辯論世界情勢。但是我們其實連自己是誰都還搞不清楚!我們只了解怎麼勤奮努力、不離不棄的製造商品(雖然我們還不太懂怎麼經營品牌),製造到什麼東西都做得世界第一。
沒有人正式宣佈冷戰結束(開始的時候也沒有人喊一聲),這個太平洋上的急速冷卻裝置、不沉的自由民主櫥窗航空母艦,仍然在勤奮努力地生產「冷卻力」、降低一切的溫度。沒有人檢視這些冷戰過後的斷簷殘壁,也沒有人知道它還在全力運轉、努力運作。某些政治人物深暗箇中三昧,遂找到聰明的方法運用冷卻力活用相關產品與副產品;冷卻某些事務可以換得各種政治利益,但將民眾的腦袋解凍往往未必能夠換得政治效應。
冷戰結束了,但是這個裝置停了嗎?還是它繼續的發揮作用,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降溫呢?冷戰發動者與合作者,用什麼樣的策略與戰術在串連整合冷卻效果?他們知道我們這些冷戰的孩子們今日的生活樣貌嗎?
系統的觀點
為了要解除這些困惑,我們需要一個特殊的妄想症觀點,一種結構性的系統分析視野。如果熱情是一種能量,是否有一種裝置是把溫度隔絕、甚至將熱情抽離?這種情感機器必需要阻止行動者感受到溫暖、甚至任何的溫度,有系統地逐次將熱流以泵浦移動到「另外的空間」。移動的過程必需要跟其他的全球分工、對抗共產鐵幕的表演行動與論述、在地社會秩序政治想像、意識形態機器等相互結合,因為除了相對移動與挪移、心理地理與物理上的移動位置(displacement),它不可能創造一個在地表堅實土壤之外的「另外的空間」。它只能「進入」,而非「創造」著另外的空間。
這樣的溫度泵浦系統,可能在以往已經有著許多不同的稱名,例如戒嚴令、北大西洋公約組織/華沙公約組織、「鐵幕」、「黑名單」、顛覆組織清單(list of subversive organizations)等等。但是這些分離的稱名,並未能夠描述其背後的連通特性,以及統一的功能:將一地的熱情抽空,移動到另外一個所在。因為在以往,溫度一直不曾被視為一個重要的向度;這些組織與機構、元件與部件的共同特質,並沒有被這個決定性的描述特徵所掌握。
事實上,溫度決定了很多戰役的成敗。以著名的拿破崙 1812 年攻打俄羅斯的戰役,身為工程師的 Minard 描繪了一張資訊圖表(information diagram),同時呈現空間(經緯度)、時間、人數、溫度、與軍隊的往返,龐大數十萬的大軍在溫度尺度上隨著撤退的腳步,橫屍遍野,數萬人在睡眠中失去性命。一個重要資訊向度的整理,就可以瞥見一個戰役的核心本質與成敗。然而「冷戰」(the cold war)的冷,是否也有同樣致命的效應?地緣政治與科技制度的「冷」,是否會創造與現實溫度同樣改變生理狀態的效應,帶來社會連帶上的死亡、或者情感結構的崩潰?
在二次大戰美國對日本廣島與長崎投下的兩顆原子彈,是「熱戰」結束接連到「冷戰」啟動的一個關鍵科技物件(technical object)。圍繞著這個物的知識體系、大學系統、保護機密不致外洩的保密體系,讓通過美國境內試爆測試、最終成功在日本發揮功能的這兩個「男孩」得以順利完成任務。但是這個機制如何解除運作?進一步轉化成為所謂的「和平用途」,成為美國帝國與世界各國之間緊密相連的生命系統?這個國防-和平紐帶運作迄今,我們仍然不知道它的全貌是什麼。美國、澳洲、紐西蘭、英國、加拿大等五個國家跨越兩大洋針對海底電纜所共同進行的「梯隊」(Echelon)監聽監控系統,一直到2000年歐洲議會還組織一個正式委員會「試圖」到美國調閱相關文獻資料,希望能夠揭發這個侵犯隱私的重要機制。機器彼此之間相連,功能互相支援,共同保持著降下的鐵幕(iron curtain)能夠有效終極隔絕共產主義火燄的熱氣。
更重要的,除了有冷卻裝置、複雜元件交相銜接連動的機制在有效地移動熱能、轉移溫度,這套體制更需要一個「神話化的過程」(mythification)來掩蓋所發生的一切事務。溫度的感受需要神經系統來傳遞。一個優秀的冷戰機器,除了能夠移除溫度之外,更進一步的是將你所用來感受的神經系統作阻斷。一方面為了其他地方的熱度,調整在地對於溫度的反應,另外一方面在新聞媒體、言論自由上,透過語言的重新發明,重新設計在地人民的心理溫度機制。例如:一種將美國的農產品傾銷到台灣的制度,在名義上轉換成對當地的經濟援助,稱之為「美援」;技術移轉高污染製造科技到邊陲的環境空間中,同時移除對勞動者基本條件的照顧,鼓勵人們從心底創造出一種「台灣精神」,自我剝削、不談權利地擁抱自由貿易;把環境當成是經濟發展的一個必然得犧牲的代價,把人跟環境的關係轉換成為自由貿易的資源關係;提供暴力機器阻止任何一種可能的言論與想像越界,阻止對於基本處境的「看破」與覺醒。
這些細緻的修改與縫合,宛如米蘭昆德拉小說中波蘭共產黨對照片的修正,原本的領導雙人儷影,在鬥爭之後只剩下一個安靜的帽子在替政治變遷作見證;日本電器 National 品牌明明就是「國內牌」,但是在正典式的集體潛意識想像中,這個詞語就是「國際牌」的意思。所以即便到了今日,我們的兩岸政治就等同於國際政治,兩岸關係就等同於國際關係。這塊島嶼上的人們歡樂地以為(宛如宣言一般地相信)國內的、就是國際的。這塊載浮載沉,冷戰時期重要的全球冷卻裝置,卻在全世界氣候暖化之後,陷入了尷尬的窘境。反共大陸首先是藝術家,後來是投資者,最後是全體社會大眾,被接力輕巧地、象徵性地一躍[1]跨越過去,成為了心理紀念碑。
今日的機器
系統由許多模組經由歷史機緣的積累組合拼湊而成;昨日的系統已經化為資源回收的零件、潤滑緩衝的組成環節,層層疊疊的科層官僚高牆,宛如春天的有機肥沃泥巴在呵護著今日的系統。
媒體、警察、司法、教育,每一塊機器都彼此相互連結著,繼續為沒有卸下的戰爭目標服務,傳遞著相互矛盾、但是卻血肉相連緊密互依的混亂訊息。傳動連桿還在繼續搖晃,活塞持續運動、沒有方向的冷風依舊從意識形態機器的出口無色無味地噴出,竟然要人們重新戴上冷戰的眼鏡、揮舞著早已過期的標語,(以為)才有辦法呼喚出巨大機械魔獸的小小指揮艇、或者找到命令 Golem 的咒語。
敲打、踢擊、棍棒飛舞,憤怒的機器宛如發狂的紅牛,追逐著過期的口號、聲響與標語。冷卻裝置在太平洋中漂盪流亡,早已年華老去。唯一仍在等待的,人民重新找到理論與實踐、得以砍掉重練一切 reset 的契機。
[1]參見姚瑞中先生著名的反攻大陸系列計畫。
*本文亦發表於台北市立美術館2008台北雙年展戰爭辭典研討會與刊物中。
作者簡歷:
李士傑
部落客。流亡網際網路的文化工作者。參與自由軟體與數位典藏等資訊傳播科技(ICT)與社會的計畫,曾任中華民國軟體自由協會理事、發起地理資訊自由軟體組織,目前就讀於清華大學社會學研究所博士班。(http://ilyagram.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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