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藝術家也是行動主義者 - 專訪 The Yes Men成員麥克.波南諾(Mike Bonanno)

訪問者: 鄭慧華
整理:周安曼、鄭慧華
訪問日期: 2009年7月

 摘要

Yes Men成員麥克.波南諾同時也是一位藝術家,並任教於藝術學院。在訪談中,他談到自身同時作為藝術家、老師和行動主義者的多重身份與社會位置的界定,也深入談論其行動背後的信念和對當代社會的觀察。其中,足以使我們更深一層看見觀念藝術發展以來所論及的「意識政治」與「社會介入」,如何與現實中的抗爭行動做了適當且有效的積極發揮與結合。

本次接受訪談的 Yes Men成員麥克.波南諾同時也是一位藝術家,並任教於藝術學院。在訪談中,他談到自身同時作為藝術家、老師和行動主義者的多重身份與社會位置的界定,也深入談論其行動背後的信念和對當代社會的觀察。其中,足以使我們更深一層看見觀念藝術發展以來所論及的「意識政治」與「社會介入」,如何與現實中的抗爭行動做了適當且有效的積極發揮與結合。

 全文

問:上一次你受邀參加2008台北雙年展,但卻沒有機會來台北。

波南諾:我實在找不到時間,我有收到邀請函也很想來參加開幕,但當時我們正在拍攝影片,非常忙碌。這次拍攝參與的人很少,我們沒有足夠的預算,沒有製作費。我們借了一些經費,所有工作都自己完成,一天需要工作十八個小時。這就是為什麼我們花了四年來拍一部片。

問:為什麼現階段覺得拍攝影片是重要的?

波南諾:因為可以讓很多人看到,「影片」這個「曾經」的形式,是一個容易被大眾接受的形式。我說「曾經」是因為它現在已轉換成線上娛樂,大眾文化的好處在於你不需要定義藝術的意涵,你有廣大的觀眾。我們所從事的是政治行動,所以需要吸引廣大的觀眾,深入人群。

問:你覺得你們拍的兩部影片算是紀錄片嗎?或是行動的媒介?

波南諾:它可以算是紀錄片,裡面百分之七十五是真實的影片,而有百分之二十五是裝扮的橋段,但觀眾可輕易分辨演出來的部份是什麼,你不會感覺被愚弄。這有點像是「紀錄-娛樂片」(Docu-tainment)。這是部很好笑的紀錄片,好像〈芭樂特〉(Borat)(註:於2007上映的美國電影,以仿紀錄片的方式描述一名哈薩克人遊美國的經過,劇情包含諸多對美國文化的嘲笑),在當時掀起很大風潮,這就是為什麼拍攝一部電影那麼重要。

通常,我們不需要親自去做,但實在因為沒有經費僱請他人來拍攝。我們本來和「科倫拜校園殺人事件」和「華氏九一一」的導演合作,雖然我們沒有足夠的經費支付他,他還是幫助我們,只可惜最後還是因為預算關係無法協助我們完成拍攝。我們還和很多朋友合作,多半是義務性質,他們真的都竭盡所能地幫忙。

問:你對於從事社會運動類型的「作品」在美術館展出的看法是什麼?

波南諾:只要有觀眾的地方,只要有地方願意支持我們,我們就願意參加。但把作品帶到博物館和企業總部是不同的,如果有企業要展出我們的作品,我想我們會拒絕。基本上參與畫廊體系和拍攝電影一樣,我們希望讓大家了解我們的理念,以不同方式呈現作品的概念。現在我們有個巡迴展,展出過去幾年我們的作品,有不同的行動裝配、溝通平台、出版品、海報和其他物件。目前這檔展覽已在兩個畫廊展出,先在美國,下一站會去利物浦的FACT。

問:你覺得自己是藝術家嗎?據我所知,你也在學院教書。當你決定從事社會運動時,激勵你的動機和轉折是什麼?

波南諾:有時候是。我也在學校教媒體藝術。當然我覺得自己是藝術家也是行動主義者。其實沒有所謂的轉折點,我們從事的和行動主義有關的事情,是因為我喜歡它背後代表的意義。

之前我也拍過一部關於十九世紀舞台表演的紀錄片,這不算是基進行動,比較像是影片。後來我在猶他州拍了一部影片叫「GPS Trigger」,這就比較像藝術作品,通常我如果做的藝術作品,都會牽涉到一些社會文化議題,但我不假設自己是一名行動主義者。

問:你在課堂上教些什麼?

波南諾:都不太一樣。我教電影製作,大部分課程著重在電影史,現在有很多有趣、富挑戰性的影片,而多數具有強烈政治性。我也講述政治歷史,解釋影片製作的概念。很多電影製作的目的是在強化國家力量,我們需要討論其原因為何?如何製作的?背後概念是什麼?當你欣賞一部片的時候,你同時學習到歷史、參與細節並了解內容。然而這些和我所從事的行動沒有關連,對我而言,特別是在美國教書,很多學生在課堂上只學到一種版本的歷史,尤其是在公立學校,他們的世界觀是非常狹隘的,只有一種觀點。當然,現在情況比較好轉,當我還在唸書的時候,對於冷戰的知識只有黑與白。譬如我們對台灣的認識,我們從不知道當蔣介石政權轉移來台時是否經歷過一次大屠殺,我們所知道的只是一次合法政權的轉移,非常平淡的歷史經過,符合當時冷戰兩大勢力的角力競爭,共產主義對抗資本主義。所有我在學校教授的學生對於政治的理解都非常淺薄,他們只了解單一版本的歷史,卻從不知道他們所被賦有的政治權力。

事實上,你有很多方式來詮釋歷史、事實和真相,你可以選擇性地表態。對我而言,這是對於我們所製造出來的媒體現象的一項課題,這和科技的發展有非常密切的關連,這也是為什麼我教授媒體藝術和製作。

問:你的工作同時跨足體制內和體制外,如何平衡這樣的關係?其中有任何衝突嗎?

波南諾:我很幸運目前我任教的學院給予很大的支持,也有很多藝術家在這裡工作,而大多數都是處理非常政治性的議題。其中也有很多位參加這次台北雙年展。就同儕的評價而言,我還算處理的不錯。

現在有很多對當代藝術有興趣的藝術家,其實被排擠在藝術市場之外,而也有很多在市場表現不錯的藝術家,試圖去碰觸現今一些批判性的議題。這就是藝術!藝術是關於傳達我們是誰?我們該何去何從?這是全球性的議題,所以重點不是我們在體制內還是外。身為一個學院派的藝術家,有許多恆久性的議題,關於社會科學、人類、語言、文學和視覺藝術等,這些是沒有衝突的。但的確,有許多衝突存在政治和經濟體系中,反而是那些管理階層的人,譬如基金會、學校董事等會有不同的政治觀點,而因此有了裂痕。

問:當你碰到這樣的矛盾時,你如何處理?

波南諾:去年我們經歷了一個很詭異的事件。一名和我們合作的客座藝術家 Wafaa Bilal,他是一名美裔伊拉克人。他製作了一個3-D遊戲叫做「虛擬聖戰 」(Virtual Jihadi),基本上他是破解一個現有的遊戲然後加以改造。最早它是一個美國製作的關於解放伊拉克的遊戲,第一人稱式的射擊遊戲,叫作「獵殺海珊」(Quest for Saddam )。遊戲中你可以到處射殺伊拉克人。後來有個團體自稱是蓋達組織,破解了這個遊戲,改成遊戲中的你是那個聖戰士,而你的目的是要獵殺小布希,這個遊戲叫「獵殺布希」(Quest for Bush)。基本上他們沒有更改遊戲規則,只是把人物互換,將海珊換成小布希。Wafaa 修改了「獵殺布希」,遊戲規則改變成他著裝成為獵殺布希的自殺炸彈客。這是對當時國際情勢發展的一項宣言,了解事實結局是什麼:如果你只是為了分辨善與惡,那麼只是在普羅大眾間創造更多恐怖份子。Wafaa的目的就是在闡述這樣的問題,而這是一件非常基進的作品,大多數玩這遊戲的人假扮成聖戰份子,射殺美國軍隊。一些學校的共和黨員寫了一篇社論批評這個遊戲,而出乎意料的,學校校長和希拉蕊團隊有某些政治協定, 就在開幕當天關閉了我們的展覽。之後我們在當地的藝術中心重新開展,也被市政府下令關閉。這城市已經失去了言論自由,所以最後我們能做的就是面對問題,因為這一切和作品本身都沒有關係。當遇到問題的時候,手上握有權力的人就會施展他的權力,而至於什麼是他們能接受或不能接受的,就顯得不重要了。這件事發生在私立大學裡面,如果是在公立大學,就是犯法。這只是一個例子,還有很多。

問:Yes Men的行動來自於了解媒體和「宣傳」的特性,而也善於操作它。

波南諾:就 Yes Men來說,我們只是利用這些媒材,向更多人來述說故事而已。我們了解基本的機制,問題在於現在根本沒有真正的新聞。我記得第一次當我明白新聞是如何發送時,我簡直嚇傻了!譬如有個企業要製作一個節目來宣傳新產品─比如許多新的藥物上市時,他們會先撰寫一篇新聞稿、拍些照片、找人背書、拍攝影片,這樣就成了一段新聞片段;它透過衛星傳達到新聞台,基本上,你不需要預算來製播新聞,電視台可以直接下載新聞片段,主播念著你寫的新聞稿,這樣就成了一段「真的新聞」。而重點只是企業在宣傳新上市的藥品,這些根本就不是新聞,而是廣告。突然間你明白,有一半你收看的新聞只是廣告而已,另一半則是置入某人的政見發表。這就是為什麼你開始覺得自己需要發聲─如果這是我們生活的世界的話。

事實不該如此,新聞不該是付費的。要報導一則真正的新聞,就不該有一群受企業收買的人,他們不是為了報社工作而應該為了全民的福祉。採訪報導是很重要的一件事,否則民主該如何落實?要真正告知社會大眾事實、身為公民的義務、落實政策、管理政府,我們應該要積極參與自己生活的權益和決策。這就是為什麼全球金融海嘯會發生,因為所有的主流媒體都受到少數人的控制。

問:談談你對於當代民主實踐的看法,你觀察到的問題是什麼?

波南諾:民主政治其實一點問題都沒有,只是民主和金錢兩者不相容而已。政府和財團不能有緊密的關係,基本上財團控制著政府,如果你要一個真正的民主代表,就必須讓貧苦的人坐在最高位,在其位的人必須關心弱勢。

民主看似每個人都能參與,但實際上的運作卻非如此。問題出在我們沒有足夠的管道了解事情的原委,有投票權並不代表就有發聲的權力。我們所擁有的選擇是有限的。一個我很好的朋友曾經告訴我,他是七十年代很有名的極簡主義者 Tony Conrad。他說「選擇是負面的,我們必須謹慎思考。」在討論民主的脈絡下,擁有選擇權,代表你的決定是受限的。關鍵點在金錢,當你擁有越多錢,你就有更大的發聲權力。人不會突如其來地富有,但是這在美國就發生了,有些人真的不可思議的有錢。

問:你認為有任何方法可以改變嗎?

波南諾:當然有,這很困難但也非常簡單:避免關說。

不該允許企業財團有容易的管道接近政客,當然你有表達意見的權力,但是他們不該比一般人有更多機會和政客見面。在美國,這些公司企業,花費大筆金錢雇用能在華府遊走的人─好比石油公司,這些賺大錢的公司就是有管道深入。事情不該是這樣。

有很多我們合作的組織常在思考這個問題,他們有想法和解決辦法:我們該如何重新組織這個架構,如何消弭關說,解決問題的方法其實一一在落實。而要讓問題解決的首要條件是必須要求政府,我們必須強迫他們採取行動。讓政府站在人民這一邊,我們需要街頭運動來促成。很多人認為這不可行,這系統太龐大了,但歷史的經驗中看來這是有可能的。任何改革運動的成功與否,總會有多數人認為不可能,而當事情發展的很順利後,又會有大票人加入。

我們現在身處如此的環境中,問題在於我們是否可以及時行動,以避免災難擴大。現在所有數據顯示災難只會越來越嚴重,如果我們在未來五到十年不採取行動,情況只會越演越烈。所以我們要正視問題:重點是以不同角度省思「利益」這件事,我們如何重新看待美德、快樂,而這些不是金錢可以滿足的。

如果我們只把問題丟給市場,以邏輯來看,如果我們賺錢,生活品質就可以獲得改善,但富裕並不能改變真正的問題,譬如貧富之間的差距等。而我們能做的是創造願景,我們需要新的解決辦法,新的政治和政策,而不是新的技術。當然,新技術帶來新的希望但那並非根本的解決之道。比如能源技術的發展需要能源政策的落實,而政府需要要求法案落實。目前我們有太陽能、水力發電等替代能源資源,所以應該設法想出「降低經濟成長率」的方法,這是非常基進的一種想法。為什麼刺激成長是必要的?每天晚上電視新聞上關於經濟的報導都是負面和沮喪的,但我們必須思考,這樣的情況真的不好嗎?因為我們一直強調「成長」,但這是我們要的嗎?

問:再回到 Yes Men,你們以非常特殊的方式,諸如喬裝成政府組織或大企業的發言人、發表演說...等像是「惡搞」的方式進行抗爭行動。你們是否認為這樣的抗爭模式比傳統上街頭抗爭有效?

波南諾:我們並不認為這樣做會比較有成效。我們之所以這麼做是因為我們樂於這麼做,而比較重要的是身為社會主義者的核心價值。今天不論是需要挨家挨戶敲門號召參與者、進行社區溝通、組織抗爭、制定憲法、...等,這些都只是方法的不同,而我們的方式沒有比較好,就只是我們採用的方法,而慢慢它轉變成一種運動。每種運動都有它自己的闡述,如果人人都複製我們的方法,就成了一種很愚蠢的運動。所以重點是找到共同價值和最佳的方法去執行。

問:如果有人想加入你們或與你們串連,該如何和你們連絡?目前的行動計劃是什麼?

波南諾:這是我們目前正在做的,我們正在建立一個資料庫,你可以上www.theyesmen.org/join,加入我們的網站,裡面有些基本資料需要填寫。如果有人有一項計畫,希望可以和我們合作,我們就會跟他聯繫。下週我們將舉辦一個礦泉水瓶的設計大賽,這應該會很有趣,你必須設計一個裝有污染水的瓶子。我們會在倫敦促銷兩個禮拜,這是目前我們的計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