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就是奇觀─訪里昂雙年展策展人侯瀚如

採訪整理: 郭冠英
來源: 《典藏.今藝術》雜誌 203期
發表日期: 2009年8月

 全文

侯瀚如

1963年生於廣州,1990年後移居巴黎。1990年代至今策畫多項國際大展,2006年任教於舊金山藝術學院(San Francisco Art Institute,以下簡稱SFAI),今年2月獲邀為「里昂雙年展」(Biennale d'art contemporain de Lyon)策展人。侯瀚如歷經中國文革、改革開放、第一屆高考進入北京中央美院、國際後冷戰時期、歐美國際策展,跨越多元文化的成長與工作背景,對其策展哲學帶來影響。

訪談

Q 由於你本身的遊歷,多元文化、全球資本化、都會化等議題很自然地在你所關注的範疇中。可否談談當代策展的趨勢?或正在形成的策畫模型?

A 如果真有趨勢的話,國際間的策展趨勢是慢慢累積起來的,同時也取決於當下不同的策展人關心的當代現象,和每個策展人各自長期研究的當代議題,而其各有不同的見解。在當前的藝文生態中,國際雙年展無疑是呈現當代處境的一種形式。若說目前真有趨勢的話,就是因應目前全球政經環境的變化,有些話題在某一特定時刻被討論。今天越來越多藝術家將普通日常事物轉化為新形式、或凸顯被壓制的少數民族的聲音、創造共同體的利益,挑戰常規從每天日常小事開始,在我看來,這種草根性的藝術活動才是當前全球藝術的核心,也是本屆里昂雙年展所探討的。

Q 今年里昂雙年展和你為舊金山麥克沃賓畫廊(Walter and McBean Gallery)策畫的「暑期;或者,近觀我們(未)曾去之地」(Summertime; or, Close-ups on Places We've (Never) Been),全是錄像裝置的展覽,這是一種當代奇觀的反映?

A 日常生活的奇觀,或者說,奇觀與被奇觀社會(society of the spectacle)所排斥之日常生活世界間的矛盾和張力,以及兩者互相碰撞所產生的能量和創造力,是我近年來關心的主題。我的展覽都有相互對應的關係,像2007年在SFAI畫廊的「世界工廠」(World Factory),就是第十屆「伊斯坦堡雙年展」(Istanbul Biennial)的前置舞台。

Q 今年里昂雙年展的主題為「每日奇觀」(The Spectacle of the Everyday),與2007年「威尼斯雙年展」(La Biennale di Venezia)中國館的「日常奇蹟」(Everyday Miracle),顯示你近年來關注「日常」與「奇觀」的議題與之間的關係,可否詳談如何透過藝術來自覺、再現「奇觀」?

A 兩年前威尼斯雙年展中國館以女藝術家為主,在一貫男性強權的機制下,女性觀察世界快速變動的角度很不相同。今年里昂雙年展則把此邏輯放大,約有來自世界不同地區的60位參展藝術家(不限女性),不同地區的藝術家和藝術團體通過對日常生活的質疑,去重新定義「全球化」。在全球資本化的消費意識型態下,不論網路、電視或任何電子媒介,意象創造和再現,皆是在一種資本結構當中,而奇觀則是其再現的形式。我們的自我認知與權力結構下的社會秩序息息相關,這是非常當代的處境。

Q 請進一步詳述這樣的奇觀與「日常」的關係,以及你要在展覽中形塑的聲音?

A 所謂奇觀,是我們存在的最基礎狀態。今天人們感知著社會、人與人之間的互相溝通,都是通過與資本市場關係密切的媒介系統,這些媒介以其奇觀的方式無形中操控著我們的感知、想像,如何超越這種極限而獲得真正的創造自由,是當代藝術的中心挑戰。這就是我在近年許多展覽中,策畫主題都集中於藝術對現實、媒體和再現的檢驗的原因。

我最近比較關心日常生活的世界,關注社會權力關係在日常生活當中產生的影響和問題。在全球資本化下,金錢不只是權力的籌碼,金錢就是權力本身,連帶影響到個人生活。在資本主義的行銷下,不但生產方式全球化,第三世界國家為第一世界國家提供勞動服務,貧者越貧、富者越富,社會也被媒體網絡組織成為一種奇觀,人們真實的生命狀態卻被邊緣化。民主這種政治理念是很好,但也逐漸流為一種形式,議會變成了被權勢者所利用的一個橡皮圖章;看似自由的網際網路,也有各式各樣有利於權勢者的規定和控制。但是,不斷有人在制式規則下跳出來反制約,我想從展覽中呈現這樣的一些自覺抵抗的聲音。

當代藝術過去雖比較前衛,到今天也可變成主流,身在藝術界的我們還能做些什麼?藝術的作用究竟是什麼?如何呈現多元的、甚至反抗的聲音?當藝術與主流文化對話時,當中的權力關係是很微妙的,含有藝術家個人的權力、社會機制與政治關係。

Q 你怎麼看待藝術家在當代全球文化中,透過藝術創作而達成的影響和貢獻?

A 在網路和全球資本化的現實狀態下,沒有人能自外於社會因資本結構產生的奇觀而生存,藝術家也不能置身事外。但生命不是只有吃喝玩樂,人是需要思考的,而當代藝術就是引發人們思考的觸媒。

藝術家可以自覺地處於全球資本化環境中,但當代藝術如何與普通人溝通?文化如何對政治產生批判的力量?如何對既定秩序有所質疑、衝撞出開放性?在全球化下如何產生一種另類的全球化(alter-globalization)?透過展覽,這些思考並不只是藝術家的想像,而是在想像烏托邦的同時,看看能不能建構更好的未來。

Q 談到藝術的政治性,若有一位很好的藝術家不願介入政治、很少社交,而將時間多花在專注創作,其作品所能產生的政治性為何?

A 他本身的政治性可能更為凸顯,因為藝術的獨立性本身就是一種政治的姿態。

Q 因此當你從事獨立策展,在世界各地與許多美術機制合作、協商折衝,可以說是在進行一種政治,而實踐出一種藝術理想?

A 你可以用自己的辭彙來描述你的觀察,比如說民主的口號是「自由平等博愛」;法西斯的口號則是「家庭勞動服從」......從現代化以來城邦與都會(urban)的架構就是一種公眾領域,一個public space。現代民主政治為公眾表達意見的管道,通過政府的結構讓這種理想傳達出來,藝術則可以為政治理想提供一個出口。我們正在目睹全球政治、經濟、社會新秩序的重整,以及人類經歷與過去歷史不同的溝通方式;也就是說在全球社會運動主義和獨立自主下創造出新的、由民間底層發起並開展至上層的社會運動,就像狄.塞托(Michel de Certeau)30年前即指出,日常生活是一個可以通過改變做事的方式來挑戰既定秩序,因而獲得新自由的天地。

Q 你的跨文化背景和跨地域的生活,所產生的文化認同與其他世代極為不同,既不限於既定文化、對主體意識的認知也超越地域界線,如在許多國際策展中提出「游牧認同」(nomadic identity)、「文化混血」(cultural hybridity)、「朝向新在地」(towards new localities)等觀點,以及你近年來提到的「glocal」一詞。但你身為國際策展人,有時面對單一城市規模的展覽,如何進行社會介入,參與當地藝術生產?

A 「在地」(local)所呈現的事實上就是回應與「全球」(global)的關係。世界各地已不存在單純的全球化或單純的地方化。不論歐、美,現在很多的國際都市,外來和本地文化已經沒有太大界線,全球與在地是互相關聯的,新的文化格局越來越複雜,外來的東西已經被內化,國際藝術家在全世界越來越多,各個國家為自己的民族認同建立一種迷思,建立許多政治正確的說法。

本屆里昂雙年展的許多作品證實,在glocal的實況下,藝術已不能以當代奇觀自滿,它之所以走在前端,就是要挑戰既存的秩序和認知。成立20年後的里昂雙年展,本身也在挑戰自己,最大的挑戰是如何再現平凡中的不凡,全球藝術新趨向已經回歸到日常生活本身。

提到展覽如何進行社會介入,參與當地藝術生產,我很多展覽不僅是在單一城市進行,其進行的點遍布各地,如「移動中的城市」(Cities on the Move, 1997-2000)呈現亞洲城市相對於西方都會的快速現代化,而以藝術、建築和影像做為表現;第十屆伊斯坦堡雙年展以散布伊斯坦堡城市的各點做為展覽場;里昂雙年展則將在里昂市和其周邊地區四個場館舉行。

Q 不只在不同城市,若從宏觀來看,現在你的策展是在世界各國同時進行......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你的策展工作不只在美術館或畫廊等展場進行,也在學校中,若說整個藝術體系是文化生產的大機器,藝術院校便是其中重要的一環。最後談談教育吧,談談你近兩年參與的舊金山藝術學院跨領域學科MA(藝術文科碩士)的規畫,以及你如何將策展經驗延續於策展教育中?

A 其實我加入的時間是其成立的第二年,MA是由恩威佐(Okwui Enwezor)規畫、並在2005年成立的。SFAI的跨領域(Cross-Discipline)較符合當代藝術的實際狀態,藝術在社會的轉變中,是不能也不可能關起門來獨立的,當代藝術在複雜的專業和跨人文學科模糊的邊界,領域間不可避免地會產生互跨。MA的三門科系:當代藝術史與理論(HTA, History & Theory of Contemporary Art)、都會研究(Urban Study)、展覽與美術館研究(EMS, Exhibition & Museum Study),皆有許多重疊的課程,有為期一年、要一起完成論文和實際策畫一個活動的,也有要和創作科系(MFA)學生一起上課的,這是美國其他藝術學校少見的,在學校不只上老師的課,更多時間是和同學彼此刺激成長。

我發起的EMS課程是研究藝術機制(institution)與「再現」(representation)的關係。策展經驗的執行面好教,但策展觀點很難教,因為大多都是親身體驗和自我教育的養成,如一個全球公民的概念,對曾在國際創作的人來說,就比處於單一文化中的人容易瞭解,不過這在未來當代藝術界會是越來越普遍的常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