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主體的凝聚與再造─謝英俊的造屋觀念

作者:鄭慧華
日期: 2009. 11

 摘要

謝英俊被形容為建築界的社運份子,他同時也是王墨林筆下「滿懷浪漫」的建築師-否則他也許無法在這個矛盾與問題充斥的消費體制與政商結合的環境中堅持到今日,在「資本」猖狂發展和征服的社會架構下去推動另一個方向的理想;也因而相較於今日建築設計師的都會時尚化、走向社會金字塔頂端的「個人英雄主義」,他卻是以「鄉村建築師」的身份與態度自居,親身走入一個寬廣卻如他所言:「一個不被當代建築產業所重視的領域」。這段漫長卻也短暫的十年過程中,他以「互為主體」、「永續」為其美學概念主軸,重談今日已被過度商品化與消費化的社會現象與住屋需求。

 全文

或許直到謝英俊建築師參加2009年威尼斯雙年展台灣館的展覽之前,當代藝術界對於謝英俊的造屋歷程與觀念還不是那麼熟悉;僅管他自1999年起,參與了台灣921大地震的災後重建而為人所知,但就如同當時於《921民報》任災區記者的王墨林在其〈從廢墟到土地的再現〉一文中所寫:「...在採訪之後,我才更具體地清楚了他做的不只是所謂災區重建工作,而是推動一場環境革命。(註1)」

的確,當深入理解謝英俊在災區的重建工作與其背後的理念時,才進一步看到他所推動的「環境革命」,並不是片面或單一地談論建築形式和其美學,更重要與核心的在於對一個「地方」在追求現代化經驗下所產生之對人與土地、人與傳統之間的生活/居住倫理的整體深度省思。而其中,「建築」是謝英俊體現這個省思的形式與方法,它所形成的價值體系則附於其實踐過程中。雖然謝英俊說他所從事的仍是一門建築的「專業」,但他的工作遠遠超過只是位建築設計師,他的建築思維是從人的生存根基上為現代居住經驗和生活意識所進行的辯證。他在這個基礎上所展現出的建築/居住觀,亦同時是對我們的現代化歷程、追求現代主義中高度技術感、工業感和對所謂「創新進步」等基本教義的再反省與批判,並希望從中找到更符合人性的蛻變與發展─特別是關注在地性與歷史在現代化中所發生的矛盾。「技術」這件事對謝英俊而言,或許只是如何「應用」的問題而不是終極目的,我們可以說他談的「建築」是由土地與生活的現實所驅動生產之「生活經驗的有形累積」,於今日,被疾速現代化所吞噬和拉扯的非西方常民經驗中,他是在探詢關於文化的核心價值如何在生活中被建立與延續的問題。

謝英俊被形容為建築界的社運份子,他同時也是王墨林筆下「滿懷浪漫」的建築師-否則他也許無法在這個矛盾與問題充斥的消費體制與政商結合的環境中堅持到今日,在「資本」猖狂發展和征服的社會架構下去推動另一個方向的理想;也因而相較於今日建築設計師的都會時尚化、走向社會金字塔頂端的「個人英雄主義」,他卻是以「鄉村建築師」的身份與態度自居,親身走入一個寬廣卻如他所言:「一個不被當代建築產業所重視的領域」。這段漫長卻也短暫的十年過程中,他以「互為主體」、「永續」為其美學概念主軸,重談今日已被過度商品化與消費化的社會現象與住屋需求。

謝英俊推動的「互為主體」的建築觀念,亦是他參加威尼斯雙年展台灣館的主題,展覽中他以燈箱照片、紀錄影片、文字...等來闡述他的專業與理念,並且以2008年至2009年他在中國四川512地震後的災區重建工作為例。開放、永續的建築觀的落實,其核心價值在於讓向來被建築產業視為「末端的使用者」(end users)的居民參與造屋,將他們在整體產業中被置於末端、被動的位置轉化為積極主動的共同實踐主體,在某程度上,謝英俊翻轉了專業即知識,知識即權力所建構的政治,並改造和反轉資本、建築師與住屋者之間的權力關係。謝英俊談的「居住權」不是法令文字中將差異抹去、將需求同質化和單一化的契約條文,其觀念作為美學或是從藝術角度來看,藝評家陳泰松如此寫道:「其效應遠比波伊斯個人浪漫的社會介入還來得更為複雜...。(註2)」謝英俊以實踐重申每一個生存主體應思考並「拿回」他們應該有的權力,而若波伊斯的藝術社會介入是「社會雕塑」,陳泰松則將謝英俊的工作比擬為「社會建築」(Social architecture)。

921後進入災區,謝英俊說這讓他發現了另一個「大有可為」的領域-非都市的常民居所。在災後的廢墟「之上」,那也幾乎是寓言般地體現了如班雅明所談的人類精神與思想的「廢墟」─那是關於現代性的寓言與其矛盾的一個篇章;甚至謝英俊也以同樣的執著力展現了如班雅明「土星座下」的固執氣質,和當下這個陽剛和充滿侵略性的物質世界相較,那儼然是在形塑另一種柔性的、開放的、更為深沉且向內思索的世界觀。深刻瞭解謝英俊的建築評論家阮慶岳,在他與謝英俊2003年共同出版的《屋頂上的石斛蘭/關於建築與文化的對話》前言中如此描述和評論:

他這些作為,並不是精密計算過最後成敗機率與後果,才決定如此作為的。他依照自己的信仰去行事,一日一日捲起褲管地做下去,能走多遠、做多少,他並不那麼在乎,只要客觀大環境還允許他做下去,他就會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做下去。
這裡面有對實踐與勞動本身的尊重,與對已身信仰的堅持。而這兩個品質,都是曾經存在我們的社會文化裡,卻在現代社會十分匱乏難見的了;我們早都失卻了信仰,更不願為任何非己的價值,付出勞動代價。

在這個沒有信仰的時代裡,謝英俊讓我們見到一個信徒的真實風範。(註3)

在高度物化的世界中,我們所親身歷經的現代化經驗其實並不如我們想像中的美好,我們在傳統脈絡的重重矛盾與裂縫中應當進行更多反省,然對於這個迫切性,謝英俊以其實踐來證明。謝英俊透過建築理念為土地與人民找到描述與發展的力量,這個力量,是從造屋過程中的「互為主體」紮根到生活意識中的主體,最終,它還是一場關乎一個地方的文化主體與價值的重新凝聚與再造。

註1:全文收錄於 http://www.atelier-3.com/mediawiki/index.php/Concepts_2003.09_H-R_Wang
註2:第五十三屆威尼斯雙年展,台灣館《外交》展覽專輯,〈營造,一種微型介入〉,陳泰松,2009,p.51。
註3:木馬文化,2003,P.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