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展主體

作者: 林宏璋
來源: 《典藏.今藝術》雜誌 203期
發表日期: 2009年8月

 摘要

由於策展行為出現而呈顯的展演語境,如何從傳統的美術館策展人位置更換為獨立策展人?其發展及演變為何?這個在當代展演中所呈現的策展主體,是本文意圖思索的起點,同時也回應因獨立策展人的出現,所開啟之藝術與社會的對話,而發生在策展人與藝術家、展出權力、抑或作品與作品之間的策展適當及效果。這個思索的起點也因當下雙年展的盛行,策展人的角色及其與固定機制的互動和關聯,在這種可能下,策展人成為藝文場域之觸媒及機制的面貌,以及現今策展實踐成為某種專業性與學院訓練中一環的現象。

 全文

策展專業的界限在所有當代藝術相關工作中,是最為複雜的,其所包含的面相最多,或許也是最難定義的專業;無論我們展演的是一個實質的物理性空間,抑或是藝術語言的語意脈絡,策展的作用皆可被察覺與感知。其中最為弔詭的,莫過於策展人與藝術家都稱呼自己的展演為「作品」(work),利用這個名詞上的巧合(一個是作品的「作品」,另外是「展演」的作品),在觀看展演的我們好似面對兩個作品重疊呈現。而在展演的過程中,策展的作用是無所不在的;也就是說,策展的呈現不但與作品同時出現,並且發展在作品之前,做為一件作品的「前文」(pretext),或者更「回溯性」地定義作品的意義。這個意義不但有著展演藝術作品及意義生產的面相,也是作品界線的問題,同時更是一個管理面相上的機制意義。在當代藝術的展演中,這種雙重指涉下的展演是個多面相的問題,因為這裡牽涉策展主體/主題(subject)的位置;是否也在這種情境下,展演本身再現的統合性及整體性的關聯,攸關藝術意義生產的改變?這些由於策展行為出現而呈顯的展演語境,如何從傳統的美術館策展人位置更換為獨立策展人?其發展及演變為何?這個在當代展演中所呈現的策展主體,是本文意圖思索的起點,同時也回應因獨立策展人的出現,所開啟之藝術與社會的對話,而發生在策展人與藝術家、展出權力、抑或作品與作品之間的策展適當及效果。這個思索的起點也因當下雙年展的盛行,策展人的角色及其與固定機制的互動和關聯,在這種可能下,策展人成為藝文場域之觸媒及機制的面貌,以及現今策展實踐成為某種專業性與學院訓練中一環的現象。

「展覽製作人」角色的改變

思索「策展主體」的開端,必須要對應其與「展覽製作人」(exhibition maker)角色的差異,這同時也是美術館機制中,展覽部門的負責人與管理者脫離「展覽製作」身分的開始。以紐約現代美術館(Museum of Modern Arts)為例,各個部門如繪畫、雕塑、攝影的主任(director),就是展覽的製作者,同時也是管理者;而獨立策展人做為展覽的製作者,是一個試圖脫離管理者的面相。獨立策展人於1960年代末期出現,如史澤曼(Harald Szeemann)及霍普斯(Walter Hopps),這兩位指標性的人物脫離其所屬的機制,開始區分與美術館管理者的差別,也同時形成獨立於機制之外的個體。如史澤曼的重要展覽「住在你腦袋:當態度成為形式」(Live in Your Head: When Attitudes Become Form),因在所屬的柏恩藝術中心(Kunsthalle Bern)展出時得到負面評價,而使他辭去其職位(1970);霍普斯由Pasadena美術館及華盛頓特區的Corcoran畫廊去職後(1970),開始以活動與事件的方式製作展覽。史澤曼於1972年成為「卡塞爾文件展」(Documenta, Kassel)的第一位藝術總監,霍普斯亦在同年於「威尼斯雙年展」(La Biennale di Venezia)中,策畫了美國館的阿柏絲(Diane Arbus)展;這種策展人與強調實驗性之國際型藝術展演的連接,開啟了當代策展的原型。由此,獨立策展人拉開與既定機制的距離,並和機制中的管理者有所區分,這種區分與距離即在於獨立策展人的眾多角色----如研究、收藏、呈現、經理、財務等特徵,必然不同於官僚/管理機制中所採取的方式。也就是說,這種執行與策畫展覽的方式改變了美術館既定的獨斷權力安排,也不同於其以系譜學所瞭解的藝術史方式,去進行對藝術發展的調查,而是更願意在概念、美學、知識生產中冒險;換言之,獨立策展的「開端」是從「離去」開始。這同時也是由史澤曼及霍普斯所開啟的獨立策畫展演特性----一種策展人做為一個「創作者」(curator as creator)身分的開始;或者,更正確地說,是一種移動於固定機制之外創作的作品/工作(work/work)。

策展意義的演變

史澤曼的文章中提到,策展人的角色必須從「策展」這個字眼的意義中去尋找。策展(curature)原義為「照料靈魂」(care for the soul,註1)的人,代表確保宗教儀式進行的神職人員,同時也與curator這個字從拉丁文演進的意義相關,如「照料者」及「守護者」;即curator是靈魂的照料者,同時也是治療者。這也呈顯了curate的主體關係,因為curate不但是一種「保護」也是一種「捍衛」,而這種中介的特性反映意義對應著curature的神職人員意義,一方面有保護了儀式的宗教意義,另一方面則是對信徒的布達,亦即curate的照料之義有著「對內」的保存與一種「向外」的呈現,同時也指涉著一種權力的顯現:curate總是框架在某物之上,是一種兼具「照料」與「控制」意義的關聯。而策展亦顯現了一種對內及對外的再現關係,這種再現必須依存在一種「表演性」的言說上,重新部署一種對內(美學及藝術)與對外(社會及教誨)的關係,而這也是一種介於儀式與展演之間的取捨;換言之,curator由「展示」(showing)與「被看見」(being seen)框架其表演性。

這個字眼隨著世代有著不同的意義:在14世紀時,它指涉著照顧瘋癲者及幼兒的人;在17世紀,curator才開始指涉在美術館、圖書館、動物園呈現展覽的人。從瘋人院到動物園的共同線索,在於這些機制實際上皆是一種控管系統,套用傅柯(Michel Foucault)的用語,其同時也是一個「半司法系統」;因為這些機制不但是一個管理系統,且以既有的權力自行「決定、判斷與執行」(註2),這便是上述這些機制在過去一定是國家機器中一環的原因。而在這個意義下,展演做為機制的代表與展現,其自行「決定、判斷與執行」的權力卻是依存在curator個人上,這個在邏輯上的不一致(機制與個人),讓這種展示與「被見」成為個人與集體的顯現;也是這種在curate與機制中潛在的衝突,使自行「決定、判斷與執行」的既有權力開始與個體產生聯繫;換言之,讓這種「照料他人」成為一種「照料自我」的運作方式。這同時也標示出策展做為一個機制時的權力路徑:移動在既有「儀式價值」外的展覽方式,這是一種在個人實踐中所呈現的社會實踐、一種透過「自我技術」而呈現的機制新關係網絡,而策展人做為「文化的負載者」的意義,正存在於一種集體與個人的疊合、一種「領袖氣質」本身弔詭性的結果,同時也是「展覽價值」與「儀式價值」中內在衝突所在。正因如此,策展在字源上「照料」的意義,對應於美術館中被聖物化、馴化、不可感的藝術物件,正是要「照料」藝術中失卻的作用,以回復其可被感知的方式。可以說,獨立策展從機制的出走,是一種照料藝術的方式、一種蘊含在「策展」主體之中的實踐。

展演機制的移動

對策展人而言,每個展演計畫都是一個在現存機制中不斷溝通的結構與結果,因而,這種移動既有關係的「照料」,不僅僅發生於展覽中,同時也發生在其權力的面相,更是一種對於藝術的移動。將之對應於史澤曼本身的策展實踐----他在1972年卡塞爾文件展中,利用表演、行動、電影等依附在科幻小說、廣告及烏托邦等子題下的策展規畫,企圖營造一個暫時的藝術移動關係----這些在情境之中發生(work in situ)的展演,同時也是以一個暫時存在的狀態,標示從展演機制的移動,這不僅僅是由物理上以空間來思考這種移動與展示性的意義,也包含展演做為一個整體,向公眾展開的語言關係。因為溝通與對話所產生的展演情境,是透過一個既存意義的出走,來標示既定知識生產的出走;這是當代展演做為一種知識生產方式的獨特處(或許也是策展論述與藝術評論之差異所在)。在這裡,獨立策展機制維持一種暫時的烏托邦姿態,同時也是一個由策展語境及視野所開放的場所、一個維繫在公眾與專業中的機制移動;從另一個角度而言,這正是將展演修辭做為一個移動過程,呈現在作品語意及展演修辭策略的方式:一種對原本配置的重新劃分。而這也是策展做為一種創作的弔詭所在:策展人並不擁有藝術作品的光環(aura),因為其所憑藉的藝術物件並不可見,必須透過物件的消失(於展演)方能呈現;也許這是當代策展實踐最為吸引人的地方,同時也是策展做為一個主體,在展演中透過缺席而顯現的證明。

經由缺席靈光的顯現是在展演中兩種作品疊合的地帶,亦是儀式價值過渡到展演價值的部分;換言之,這也是當代展演中所開放之作品疆界的標示。而這種重新的配置正是展演中所呈現的視野(vision)----這種移動(shift)從一種原有的失去開始,而非先知式所開創的預見視野;也就是說,這是一個於展演中顯示展演本身如何構成的視野,從現有的失去中顯示的移動。也是在這個框架之中所呈現的策展主體,才顯示出一種重新配置的視野,這正是展演必須從展演本身的問題開始顯現的基礎點,從這個面向所開始之「我做為他者」(I-for-the-other)的照料,是策展本身工作(work)的開始,一個在作用中的作品(working work)。

註1:Harald Szeemann, "Does Art Needs Directors?", Words of Wisdom: A Curator's Vade Mecum on Contemporary Art, Edit., Carin Koni (New York: Independent Curators International, 2001), p. 167.

註2:Michel Foucault, Madness and Civilization: A History of Insanity in the Age of Reason, Trans., Richard Howard (New York: Random House, 1988), p. 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