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這樣」─專訪傑瑞米.載勒

受訪者|傑瑞米.戴勒(Jeremy Deller)
訪談擬定、校訂: 林心如、鄭慧華
訪談執行、翻譯: 林心如
日期: 2009年10月16年, 倫敦

 摘要

藝術可以是很多東西,而藝術家可以做很多不同的事。你大可以自稱為藝術家,毫無問題。另一方面,一般大眾不會對藝術有疑議,通常是藝評人比大眾提出更多問題。如果你做有趣的東西,群眾就有興趣加入(engage),他們不會擔心這是不是藝術。對大部份人而言,是不是藝術並不重要。我認為大眾和藝術作品、藝術家之間的關係是很直接的。我做〈遊行〉計畫時深有這種感覺。

 全文

問:你最早的展覽計畫之一〈獨自在家〉(Home Alone)(1993)是以你在杜爾維屈(Dulwich, 倫敦南郊)的住處為展場。當時這麼做,是否帶有和觀眾分享你個人較私秘經驗的意圖?後來,你的計畫多轉向與他人合作,為什麼?


戴勒:在我家的這個展覽(當時我和父母同住),純粹是出於實際的因素--因為我當時沒有地方展出,所以我邀請人們來我家,共享我家的空間,可以說那只是機緣,我並不是真的創作關於我自己的作品,或那種自傳性的作品。所以那比較是實際需要,而不是某種有意識下刻意去做的選擇。

至於和別人合作,我一直對這很有興趣。我很高興作為合作者,因為我了解自己的侷限。從別人那裡汲取我沒有的長處,這是好事,而且更有意思。所以像我常和艾倫·肯恩(Alan Kane)合作,因為我們彼此欣賞。花時間一起做有創意的事,這很不錯。雖然藝術是可以在十分孤獨的狀況下進行,但跟其他人一起並分享經驗,是更有趣的。這樣也可以完成更多事情。


問:你的創作中有一貫的特色,曾被形容為「社會學式的文化實踐」,比如你擅長運用檔案、物件,加上行動來構思關於社會關係的文化地圖。例如在〈迷幻銅管〉(Acid Brass)(1997)、〈就是這樣:開講伊拉克〉( It Is What It Is : Conversations About Iraq )(2009),和最近在曼徹斯特(Manchester)的〈遊行〉(Procession)(2009)。在這些計畫中,其實你已不實際製造任何東西,而是促發、動員人們或特定的社群,讓他們參與特定的行動或活動、運動。你是如何界定你作為藝術家的身份?


戴勒:這是個很龐大的問題。我就是只做我本身能做得還可以的東西。我不用那些龐大術語來思考。幸運地,身為藝術家,我們在社會和文化中佔有某種奇特的「位置」,我們可以在此做一些別人不能做的事。我活在那樣的空間裡,在其中,我可以接近其他人,並且作別人可能不被允許做的事。


問:那麼你如何界定自己的實踐?


我不會去界定。我就是個藝術家。最好不要、也別試著讓我去這麼思考。我覺得那不好。我不想以「太緊密」的方式來思考事情。藝術可以是很多東西,而藝術家可以做很多不同的事。你大可以自稱為藝術家,毫無問題。另一方面,一般大眾不會對藝術有疑議,通常是藝評人比大眾提出更多問題。如果你做有趣的東西,群眾就有興趣加入(engage),他們不會擔心這是不是藝術。對大部份人而言,是不是藝術並不重要。我認為大眾和藝術作品、藝術家之間的關係是很直接的。我做〈遊行〉計畫時深有這種感覺。


問:我們是否可以將你的實踐視為接近某種社會運動?


戴勒:是的,我的實踐是社會性的,它是基於互動。但我做的東西也是很直覺的,我就是去做,不去想太多。我相信我的直覺,並且不會質疑自己太多。


問:當你到一個地方,不論是曼徹斯特、聖.西巴斯汀(St. Sebastian)或德州,你如何選擇要和哪些群體合作?


戴勒:我先做一些研究,然後可能會在當地旅行。這也來自你本身的經驗,以及你的興趣。這是滿自然的經驗。人們會告訴你一些事,然後你覺得哪些是好的、哪些沒有意思。我會認為那是有機的過程,比較不是事先決定。你必須開放,並接受事情改變,因為人會改變事情,而你就順其自然。


問: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你實際上是屬於年輕英倫藝術家(Young British Artists, YBA)那一個世代,但你的藝術實踐方式和他們顯然不同。你似乎更關切或專注於民間或大眾文化?


戴勒:我們的手法的確截然不同。事實上,整個YBA的運動只渉及大約20個人。他們上同一所學校,而且彼此大都互相認識。那是一個很緊密的團體,但我從來不屬於那個團體。我和他們同期,也和他們之中的幾個人來往,但我從不覺得我受「製作藝術物件」這樣的的藝術目的所吸引。我更感興趣的是「創造經驗」,以及真正去結合大眾和文化。我並不真的對傳統製作藝術的方式感興趣--而這是YBA所做的,他們大都滿傳統的,到頭來,你看到的還是繪畫、雕塑、...,我對那些並不在行,我也沒有那樣的訓練。


問:你為何特別關注大眾文化,其中還包括了流行音樂?你的創作受這些事物的影響很大。


戴勒:很顯然地,因為這我感興趣的事物,這種興趣不是偽裝的,而是真心的,這些東西陪伴我長大,我很熟悉而且喜愛它們。因此我喜歡以它們作為創作素材。就這方面其實很單純,沒有理論可言。

我的影響來自很多方面:人、樂手、其他藝術家、... ,在街頭看到的東西、民間藝術、...,很多,不只是藝術領域的東西。可以說我受到我週遭一切所影響,也或許我試圖如此。我也喜歡從前的藝術:我讀過藝術史,對巴洛克(Baroque)藝術、1920年代的俄國藝術有興趣。我的興趣很廣,我沒有對特定事物的專精知識,但我知道很多東西,雖然或許只是以某種表面的方式理解。


問:可否請你談談創作〈民間資料庫〉(Folk Archive)(1999-2005)的動機為何?為什麼想要組織一份英國常民文化的檔案庫?英國很擅長製作檔案系統,你的〈民間資料庫〉是否試圖提出相對於英國文化「官方版本」之外的另類版本、屬於普羅大眾的版本?


戴勒:是的。我和艾倫著眼在英國的藝術和創意--這些是我們喜愛的,並且認為它們對藝術家有所影響卻尚未受到應有重視。所以,某方面來說,必須讓它們在不同的環境中展出--像藝術空間。這個資料庫是關於表演、裝置作品、繪畫、雕塑、行動、...等等各色各樣的東西。換句話說,在藝術界發生的一切也在外面的世界發生,而這些東西伴隨我們成長,是屬於我們童年記憶的一部份,也是我們喜歡做的事和愛看的東西。這是出於對某種事物的共同熱愛,實際上它也是和藝術平行的一個世界─我們都了解它,它們在路上觸目可見,於是我們紀錄它,並將它展示在藝術空間。


問:在這樣的過程中,你比較像是個製作人、中介者?


戴勒:對,那絕對是我的角色之一。即使如此,我仍創作藝術作品。我做的事情不是單一的。另一方面,我也認為自己算是滿獨立的藝術家,我雖然由某些藝廊代理,但我並不那麼依賴它們。我試著自己找東西和做事。

我的創作是關於人們自己組織,在公共領域做一些事。這對我來說很有趣。


問:你在創作中運用許多流行音樂的題材,這是否是一種挑戰高 / 低藝術分野的方式?

戴勒:絕對是,但也不只是爲了這個,也不只是因為我個人的興趣。我讀過藝術史,我很了解高等藝術。但我認為欣賞次文化、它的某一部分,這是很重要的。此刻,在 Frieze 藝術博覽會中,就有受到次文化或民間文化啟發的藝術家。


問:所以,對你來說,做展覽關係到你提到的藝術家的某種「特權」(位置):比如你在其中打開一個空間給民間藝術等等。


戴勒:沒錯。我並不喜歡做展出我自己的作品的展覽。我很受不了爲商業藝廊工作,我也不常做這個。


問:這就像你的許多計畫本身都是長期進行的,例如在敏斯特雕塑大展(Skulptur Projekt Münster)的計畫即長達十年。這是否代表你面對藝術界、機構、藝廊時所採取的立場?


戴勒:不過我還是爲藝廊創作作品,也參與藝術博覽會,只是那不是我的最愛。做這類長期的和活動式的計畫更吸引我。


問:關於〈就是這樣 : 開講伊拉克〉這件作品,其中有一輛在伊拉克被炸毀的車子,你帶著它在美國旅行。最初你如何找到那輛車子的?這趟美國公路旅行的經驗如何?其中,你沿途號召所經之處的當地人集會、請他們談論戰爭?


戴勒:我們當時要找一部車子,一位策展人(註1)把他在一場反伊拉克戰爭展中的車子給了我們。他說:「如果你們自己要去找車子,那比登天還難」。所以這部車子原先就存在,我們輕易地就找到了。

我們在旅行車後方拖著這輛被炸爛的車子,環遊美國,把它展現給人們看。我們前往鄉鎮、公園、學校,沿途遇到不同的人。人們看到車子,然後我們跟他們討論。和我們同行的,其中有一個來自伊拉克的士兵。大家談論自己的經驗。那真的是一場大型的展示和討論(show-and-tell)。如此穿越美國,對我和所有同行的人--一總共六個人--也是很棒的經驗。我們設有一個網站(註2),上面呈現了一些照片和影片。我們將爲此出版一本專書。


問:「就是這樣」這個標題是怎麼來的?

戴勒:這是軍隊用語,在出事的時候,你就說這句話。當你的朋友的頭被炸掉,他們就說 : 「就是這樣」。這是種宿命的說法,對我個人來說,它同時有點沒意義,但又似乎有點意思。所以我認為它很符合我們做的計畫,它不真的具有太政治的色彩。待過軍隊的人也會了解。有時,想標題很不容易。像我對「遊行」這個標題不太滿意。好的標題像是〈滿桶記憶〉(Memory Bucket)(2003)(註3),因為把這二個字並置在一起產生了一種怪異的感覺,一個是抽象的,另一個是具體的,這個名字也顯示美國人如何扭曲、破壞語言,再加以運用。


問:除了〈就是這樣 : 開講伊拉克〉,你還曾做過幾項關於美國的計畫。基於你的歐洲背景或個人觀點,你對美國的看法如何?


戴勒:英國人去美國和德國人去美國很不一樣。因為,比起像德國文化,我們盎格魯-薩克遜(Anglo-Saxon)的文化更接近美國文化。此外,英國人去美國並沒有語言隔閡,所以滿直接。美國是英國的一個「版本」,反之亦然。在語言的面向之外,英國這國家也很美國化,更甚於瑞士或法國。對我們英國人而言,美國是清楚可辨識的。


問:在〈滿桶記憶〉、〈馬龍白蘭度、波佳虹塔和我〉(Marlon Brando, Pocahontas, And Me)(2008)這二個關於美國的計畫中,你似乎都意圖把美國作為某種神話來處理。


戴勒:的確。其中有些老生常談的、典型的東西(clichés)可以處理和發展。話雖這麼說,我們為伊拉克計畫而橫越美國的旅行則完全是另一回事。它超出預期。這很有趣,而我對這趟旅行很滿意,它歷時將近一個月。我同時很享受,但同時也很有壓力。非常奇特。


問:在〈馬龍白蘭度、波佳虹塔和我〉中,你援用搖滾歌手尼爾.楊(Neil Young)的歌〈波佳虹塔〉(Pocahontas)。楊也是眾所週知的抗議歌手;此外,你在展覽中並置了彼得.鐸格(Peter Doig)的畫作、李安湄(An-My Lê)的攝影、戰爭畫面...等等,你是試圖通過此提出對美國的特定觀點?或甚至帶有某種神話的面向?


戴勒:展覽標題來自尼爾.楊的一句歌詞,這是展覽的源頭。某方面,楊是個異議份子,我很欣賞他。

展覽中我置入了各種藝術:報導攝影、繪畫、壁畫、...。對我而言,混合各種作品是很有趣的手法。我尋找引起我興趣的東西,以及可以借來展出的作品。我並且試著把來自不同年代、歷史時期的作品混在一起。我試圖將那場展覽作成跨世代的。

揚的歌絕對不是對美國的正面反應。如果說是神話,也絕不是正面的。這不論作為一首歌、或一場展覽,都不是正面的。這實際上是關於這個國家暴力的歷史。


問:請談談你常用的壁畫手法:在牆上畫某種地圖,展現某些事物之間的關聯,像〈世界史(1997-2004)〉(The History of the World〔1997-2004〕)(2004)這件作品?


戴勒:這是呈現事物很簡便而單純的方式,它呈現我腦裡如何思考某個東西。我經常用壁畫的形式是因為這很直接、是圖像的,也易於閱讀和理解。那是爲了呈現我的思考路徑,以及我連接事物的方式。我把看來不相關的事物以劃線的方式連接起來,這可能是我最有效的作品之一,因為它如此單純。我用過滿多次壁畫的手法,我喜歡以那種方式思考,這對一項計畫來說很重要。


問:〈歐格里夫抗爭事件〉(The Battle of Orgreave)(2001)是你唯一作過的歷史事件重演。為何想要做這場重演,並拍攝影片?


戴勒:當時的經費足夠讓我們能夠做這場重演,而我也希望好好地紀錄這場重演,作為對表演本身的紀錄,影片使這個成為可能。所以拍片很重要。一方面,它也讓籌措經費變得可能,是不可或缺的方式;另一方面,重演也是喚起記憶的方式,讓人再次記起這個事件。顯然地,當你看到四百年前的一場戰爭的重演,你對它沒有記憶。但「歐格里夫抗爭事件」距離當時只是十七年前的事情,所以它的角色完全是在喚起記憶,關於曾經發生的事,那幾乎就像是事件的幽靈。此外,影片在電視媒體上放映,在各電影節和美術館播放,由此也可以觸及更多人。


問:後柴契爾時代的氛圍是否影響你的創作?


戴勒:那是必然的,我認為它也影響到活過那的年代的許多人。那令人憤怒,因為他們被迫活在某種幾乎是獨裁的政權下。這或許也讓人了解到關於國家的權力。

人們對於國內發生的事感到憤怒,我想像我這樣年紀,或那個世代的每個人都不會忘記那些時刻,都不會原諒那個時代和那個政府。但年輕一輩的藝術家可能不了解國家當時的狀況是多麼糟。我的「歐格里夫抗爭事件」顯然和那個時代有關。那或許也影響到我作為一個人的思考方式。


問:由於你對流行音樂、次文化的興趣,我想問一個比較不關於你的創作本身的問題:你是否認為90年代瑞舞(rave)文化改變了英國--尤其是在某一世代的文化意識上,或他們思考、經驗生命的方式上?


戴勒:我認為,起初那真的是某種社會運動。但就如龐克搖滾(punk rock)興起,大概在短短的五、六年間,一切都很快地商業化了。當時,這也引發了許多其他事情發生,那或許都相當不錯。那絕對是年輕世代的某種反叛的時刻-其中有許多失業青年,它也在英國比較貧窮的地區相當盛行。所以,我認為那是個十分重要的時刻。或許至今一般大眾尚未足夠地認知到這個重要性--它作為年輕人的某種革命性的時代。但一切最終都還是商業化了。


問:新自由主義在今天受到更為嚴格的檢視,特別是在全球的經濟危機之下。你認為英國是否有從文化和藝術上對此做出反應?

戴勒:這還言之過早。年輕藝術家或許認為這是世界末日,因為情況一直以來都很好。但誰知道?或許,如果少做一點藝術,情況會更好。但那也有可能變成一場惡夢。我們可能會有一個像柴契爾的新政府,會改變和影響英國的現狀。但從歷史的觀點,如果少做一點藝術、少點藝廊、少點收藏家...,藝術領域還是會一直存在,不會消失,但炒作的錢會流走。

問:你認為藝術實踐是否還可能具有政治的動能(political dynamics)?


戴勒:還是可能的,只是年輕一代可能沒有真的意識到。尤其是沒有經歷過蕭條的年輕藝術家,可能會受到很大震撼。因為他們認為理應成功和賺錢,畢竟很長一段時間以來,那看來如此輕而易舉,看來像一直都如此,而且會持續下去。但事實並非如此,不過情況終究會有所改觀。


問:談談你現在或接下來的計畫?


戴勒:目前並沒有特定的計畫,我正在製作關於〈遊行〉和〈就是這樣〉兩個計畫的專書,這是目前的首要工作。

註1: 該汽車殘骸來自巴格達市中心的一場爆炸事件,2007年,在荷蘭策展人羅柏.柯魯維(Robert Klüijver)的協商下,將這具車體和另一具運到荷蘭,作為〈錯誤的戰爭〉(War on Error)表演、討論活動的一部分。它們繼而被展示在荷蘭各地和德州的休斯頓。其中,在阿姆斯特丹展示的照片及報導,見
http://electroniciraq.net/news/actionactivism/Photostory_Baghdad_car_wreck_displayed_in_Amsterda_3110-3110.shtml

註2: http://www.conversationsaboutiraq.org

註3:這個計畫名稱來自於藝術家在德州旅行中看到的一家似是賣愛國紀念品的商店名。